森林爱人与森林姑娘

当红袍女到达时，临冬城正值一片岑寂。

詹德利不知应对，只好尽量远离。鉴于她总是伴在史坦尼斯国王左右，此举可谓一箭双雕。现在他能同时避开他们两个了。临冬城很大，有足够的活儿来让他保持忙碌和低调。艾莉亚的放哨相当管用。虽然不应该，但看得出艾莉亚很紧张。她现在更经常陪在他身边了；当她着手干活时，他发现她假装专心致志，实则警戒四周。他很快就读懂了她难以揣测的想法。在每次工作前，她总是先把这个区域侦查个两三遍。

"我不喜欢她，"一天晚上，艾莉亚宣布。她斜靠在墙上，双臂交叉在胸前，眉头紧锁地凝视着房间的另一端，她和国王正坐在那里。大厅里人数众多，很容易在人潮中迷路。通常，他们和史坦尼斯坐在前排，但是自从那女人到来后，他们就开始和其他男人们一起吃饭了。瑞肯对此很满意，因为他想更多地了解他的封臣，连珊莎也来和他们坐在一处。

珊莎叹了口气。"艾莉亚，请坐下来吃饭吧。"

"她应该回到她来自的地方，"艾莉亚恶毒地咆哮着，仍然没有把眼睛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。"她不属于这里。"

"她从长城来，"珊莎平静地回答。除了詹德利，她是唯一能让艾莉亚镇定下来的人，但这次似乎失败了。那女人露面后，艾莉亚异常精力充沛。甚至她摸起来也变热了，灰眼曾经布满寒冰，如今却有火焰燃烧。

艾莉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墙壁。他以为她会离席一会儿，但她却坐在他旁边的长椅。"她在长城，这不公平，"她说，像是一句喃喃自语。珊莎悲伤地看着妹妹，没有作答。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琼恩·雪诺远在长城，虽然他们可以从新客人那里得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，但是他们都拒绝和她交流。艾莉亚一拽盘子，沉默地大吃特吃。食物不多，每日份额极为有限，他们还得为冬天做准备。詹德利总是惊讶于人们仍然认为这是秋天，明明外面还有雪的痕迹。南方骑士们对此并不习惯，许多人都冻得浑身发抖。

"瑞肯在哪儿？"珊莎突然发问。艾莉亚立刻站起来，想要展开搜索。自从今早他们结束了早餐后，詹德利意识到，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史塔克的小儿子了。瑞肯在白天与失踪并不罕见，但通常情况下，他喜欢和其他男人们呆在一块儿，比方他总是在詹德利附近干活。

艾莉亚和珊莎还没来得及陷入恐慌，詹德利就从长凳上站了起来。"我去找他。"他打断了艾莉亚的抗议，"我吃完了，你还没有。我肯定他只是忘了时间。"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，他就离开了。如果他再呆下去，艾莉亚就会想办法和他吵架，然后得逞。

经历了过去的一周，现在她终于开心点了。此前，她焦躁不安，在临冬城徘徊，怒视着视野里的每一个人；她一心烦意乱，他便紧张不安。他看得出来，她渴望再次离开临冬城，但一周前她还没有这种感觉。虽然他们没有谈过，但是新访客让她的心境发生了极大变化。虽然她不知道，但他确实看得出来。那女人的某些特质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站得离火太近了。他好奇她是如何在寥寥数人的指引下穿梭至此。也许她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痕迹，散发出火的热量。他不打算发现真相，为他不想接近她或者国王。

詹德利敲响瑞肯的房门，门虚掩着，滑开一条缝。"大人？"没人应门，他把门推开，说："瑞肯？"待他推门而入，房里空无一人。詹德利挠了挠后脑勺，皱起了眉头，想着要去马厩里找找，然后转过身来。

然后他蓦然止步，发现与红袍女面面相觑。

詹德利吓了一跳，完全没有防备。他很快控制住自己，机警地看了她一眼。"您吓到我了，夫人。"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。整个城堡里都在耳语她的称呼，但他不能那样叫她。

她朝他微笑。他不由得想，这是一个美丽的微笑，但很快就改变了。更接近于危险。"我不是一个出生高贵的女人，詹德利，"她告诉他，她的外国口音淡了，"我根本不是维斯特洛人。"

我知道，詹德利想，但缄口不言。他更关心的是她知道他的名字，还叫他的名字，好像在默默示威，显示她无所不知。她是光之王的女祭司，就像密尔的索罗斯，但是比起这个红衣女人，他更喜欢索罗斯。诚然他不是什么好祭司，直到战争打响，他才开始在火焰里捕捉到画面，用光之王的吻复活了贝里大王。他看得出来，这个女人活成了信仰本身；这比什么都危险。他听到的谣言都不是什么好话。让他咬紧牙关，让艾莉亚大发雷霆。火不属于冰的世界。

 

但很明显，梅丽珊卓属于——或者人们相信她属于——国王的一边。

"自从国王吐露了你的出身秘密，你一直在躲避他，"梅丽珊卓端详着他。她可以看起来像普通女人，但她不是。她的衣服不适合冬天，可是她对寒冷毫无感知。他能感觉到她皮肤辐照的热量，这是不自然的。

詹德利神情强硬。"是国王告诉你的吗？"

"他不需要告知我能亲眼所见的事情，"她回答说。

他讨厌这样的游戏。人们应该直言不讳。然而随着宗教而来的是语焉不详的问句和结语。你永远不可能从任何神或牧师那里得到一个直白的答案，无论是七神还是红神祭司。詹德利叹息，从她身边走过去。"嗯，我不是想伤害他的感情，但是我有点忙，所以——"

"瑞肯大人正在和他的姐妹们一起吃饭，"梅丽珊卓冷冷地打断了他。

詹德利停顿了一下，又瞟了她一眼，眉头紧锁，疑虑重重。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？不过，她看见了他在瑞肯的卧室里寻找。她可能也听到他在呼唤史塔克家的孩子。"我也许应该回大厅了......"

"你知道国王为什么告诉你吗？"

詹德利反盯着她。他觉得被她的眼睛粘滞住了——那双诡异的红眼睛，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。她的红色不正常。她的头发是红色的，衣服是红色的，脖子上的红宝石是红色的——但眼睛是最糟糕的。由于某种原因，他想起了在神木的鱼梁木上雕刻的血红眼睛。但这不对。旧神和红神不应该混为一谈。

最后，詹德利定定神。她只是个女人，他告诉自己。（这也有失偏颇。她身上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，使他不得不警惕）“为了让我准备好被焚烧？”他只能开一句玩笑。虽说自打她抵达临冬城，他开始更加关心自己会不会被活活烧死。史坦尼斯最初就是在她的怂恿下烧人的。当他面对这个红衣女人，他能听到艾莉亚的声音："国王之血蕴含着力量。"但那力量肯定无法与这位女士相匹敌。

梅丽珊卓再次微笑。容光焕发，又机锋暗藏。"史坦尼斯国王不会烧死你，"她的语气令詹德利颇不自在，那是一种打量猎物的奇怪眼神。也许史坦尼斯不会烧死他，但如果有机会帮助她的国王，她会烧死他。"他太……欣赏你了。"

"国王欣赏我？"詹德利回想他与国王所打的全部交道，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史坦尼斯会对他有好感；它们都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：也许国王想用长钉来对付他的脑袋。"他通常用人头落地的威胁来表示喜爱吗？"

梅丽珊卓发出沙哑的笑声。大多数男人或许会觉得性感，但是詹德利又一次感到不安。这是一个举手投足间都充盈着力量的女人——从她的外表，谈吐，和男人们窃窃交流的传言。长夜漆黑，充满恐怖，索罗斯说，但光之王和他的奴仆保护凡人免受侵害。她是长夜的火焰，当她再次看着他，就像在搜寻他的灵魂。他不喜欢这样。"我能看出他欣赏你哪一点，"她说。"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——可是你比他更好。也许你就是他应该成为的一切？"

詹德利感到眩晕。

"我的父亲是国王，"詹德利用防卫的口吻回道。为什么他会维护一个导致母亲怀孕，并抛弃了他们的男人呢？"他在三叉戟河上击杀了雷加·坦格利安，夺取了王位。他就是他应该成为的一切。我不是那样的人。我没有那种能力。史坦尼斯国王应该知道。"

梅丽珊卓叹了口气。"他知道。他看到了。过去的一年和临冬城之战，严重削弱了他的精力。"詹德利回想起国王。当他第一次见到史坦尼斯·拜拉席恩时，这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块被削下来生铁。他严厉，瘦高，但是也痛苦和生气。他不可抵挡。卢斯·波顿在战争时重创了他。詹德利会永远记得史坦尼斯的剑掉落在地的声音，以及他是如何单膝跪地的。国王永远不应该屈膝。"但是你......"她把一只精致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，他感到她的热量透过衣物烧灼着他。"你可以帮他。"

"我？"詹德利怀疑地看了她一眼。"我怎么能帮助他呢？他只是需要一个像样的学士，仅此而已。临冬城没有。"

但梅丽珊卓摇了摇头，头发随之卷曲。"没有学士能帮助陛下，"她告诉他，"只有光之王。"当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胳膊滑过去时，尽管天气很热，他还是汗毛直立，脊梁骨打着冷战。"你和他有血缘关系。"

"国王之血。"

"是的，国王之血。"一般的男人只要看着她的眼睛，就很容易被那股奇思妙想迷倒。詹德利并没有落入圈套。"公爵大人很强壮，但是每一场战斗都在削弱他；我忧心他火力太盛，我无法从中汲取。但是你，即使你的血液被污染了，你仍然有着我在他身上看见的力量和能力。你也许是他兄弟，但是你和公爵大人很亲近，也许我可以——"

"离他远点！"

这话比什么都更詹德利吃惊。他忘记了自己有多么紧张，直到那个声音让他跳了起来，他看到艾莉亚冲向他们，满脸怒气腾腾。梅丽珊卓后退一步，放下手，仔细端详这个年轻女孩。另一方面，艾莉亚毫不在意另一个女人是否读懂了她的愤怒。她已然大发雷霆。当艾莉亚和他并肩而立，他意识到两个女人都燃烧着火焰。梅丽珊卓一向红如赤焰，但是艾莉亚却充满了愤怒带来的火焰。 

"离他远点，"艾莉亚抓住詹德利的胳膊，发出警告。他看出她想用匕首捉住他，但她一定是把它落在大厅了。对此，他心存感激。"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待在国王身边，但永远不要再靠近詹德利。我会在你眨眼之前把你驱逐出这座城堡。"

"艾莉亚·史塔克......"这个名字更像是一种气息，来自梅丽珊卓。那女人的红眼睛里有一种更加陌生的神情，仿佛看见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旧日鬼魂。"很久以前，为了你那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兄弟，我曾试图救过你一次。"

这么多年来，在转瞬即逝的一刹那，艾莉亚第一次犹豫不决。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脆弱；这让詹德利既惊讶又震惊。自从……自从猎狗多年前绑架了她，他就再也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了。甚至在临冬城战役前，她抓住他，把他变成她的。她那时可能有点脆弱，但不是这样的。说实话，这让他害怕；他不知所措。艾莉亚从不脆弱。她是最坚强的人。仅仅几句话，或关于一个人的闪念，就能把她带到这个境地，即使只有一秒钟……"两次，我试图救你，"梅丽珊卓继续道，"但是两次，我都读错了火焰。你躲开了光之王的火焰，躲开了我......你哥哥因此而恨我。"

他能看到艾莉亚眼中的疑问。她非常想知道私生子琼恩·雪诺在长城上的情况。她听说他曾经是总司令，但那场暴风雨切断了一切音讯。了无音讯令她恐惧。这女人一直和她的哥哥在一起，她清楚琼恩·雪诺，但是艾莉亚太固执了，不敢问那些困扰着她的问题。

艾莉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恢复了她的决心。她威胁地指着另一个女人。"远离詹德利。我知道你这类人在自由城市做的事。他不会参与你的暗影魔法。你有一个可以参与其中的国王，不管他本人知不知情。"

语毕，她拉着詹德利扬长而去。他跟着她穿过大厅，上了楼梯，直到踏进她的房间。整个事件让詹德利云里雾里。迄今为止，魔法什么时候起作用了？甚至都不是真的。(它曾经是。不然索罗斯是如何让贝里大人起死回生的，然后是石心夫人？)他们打败了敌人，不是为了潜入城堡的不祥之物。有那么一会儿，艾莉亚一言不发，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，她的身体几乎在颤抖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，只好留她一个人安静。她生气而沮丧地把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。她非常想知道她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，可是她又不敢问。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。

最后，詹德利决定提出一个没有人提及的话题。"珊莎或瑞肯、可以问问琼恩——？"

"不！"艾莉亚猛地摔关一口箱盖，双手撑着木板，重重地倚在上面。"我是琼恩最亲近的人。我爱他胜过其他兄弟姐妹。"她咬着下嘴唇。"他给了我缝衣针……"

他第一次见到她时，她拿着的那把小剑。他记得很清楚——他以为她是偷来的，因为这是一件很精美的作品，许多人试图从她手上夺走。事实上，那是她的。

"那就问她，"詹德利温和地说。

"我不能，"艾莉亚轻声承认，双眼紧闭。"我不能，因为......因为我害怕我会听到的。也许他已经死了。或者他还活着，很快乐。也许他把我忘了。"

詹德利走到她身边，用手安抚她的肩膀。"从我刚才在梅丽珊卓那里得知的消息，他肯定没有忘记你。他两次想救你。对于一个不应该参与王国纷争的守夜人，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。"

"我只是在想......"艾莉亚叹了口气，挫败地垂下了双肩。"我以为一回到临冬城，一切都会好起来，我能再次得到安宁，但我没有。我还在做恶梦；我继续会梦到我想杀的人；仍然有未竟之事，需要剪掉一些零碎的部分......"

 

"那就让我们去做那些事情吧。"

艾莉亚以悲伤的微笑面对他。她抚摸那张脏兮兮的脸。"哦，詹德利，你什么也不懂。"